前言

今年四月灣仔區文化節舉辦香港畫壇大匯展，參展書畫家逢253人，隨後有一項「新世紀香港畫壇前瞻研討會」，主講人有中文大學李潤桓副教授、藝術館朱錦鸞總館長、香港大學專業進修學院王齊樂講師及筆者四人。

因感於該研討會限於時間，不能暢所欲言，故將當日筆者所講之資料加以調整及補充，使讀者能有較完整的認識。

畫家成就高低是用腦問題

人之所以為萬物之靈，是因為具有其他動物所無的高度思考能力。畫家要有高成就當然不能例外，主要須培養獨立思考能力，對繪畫創作各細節必須懂得分析，然後才能判斷個人的創作方向是否有走冤枉路，以免浪費一生精力及光陰。判斷正確是靠學識與修養，在今日資訊十分發達的時代是完全可以靠自學得到，如果現在一個畫家一生只跟一位老師學習，未免自縛手腳，不能開闊眼界，成就必定有限。所謂取法乎上得乎中，取法乎中得乎下，故獲得古今中外繪畫知識及學習歷代大師的經驗乃取法乎上，眼界因此提高，不但對自己的創作方向判斷正確，而且不易為某些由無知而引致的謬論所誤導。

二十世紀西畫的根本轉變

二十世紀西畫的根本改變，是畫家不再被動的描繪肉眼所見的形態及空間，轉向主動的創造不同於現實的視覺美及藝術空間。後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應是西畫新與舊的分水嶺。由塞尚、高更、梵高、馬蒂斯、畢加索到康定斯基，先由打破西畫奉為圭臬的透視學及解剖學開始，逐漸向平面化、符號化以致完全抽象的點、線、面、形的轉變，也就是強調了純視覺美（藝術美）應超越現實美（自然美）的準則。簡單來說二十世紀西畫進展到要觀眾欣賞畫平面上的純視覺美，不再將畫面當作透明的玻璃去欣賞玻璃面後邊的寫實景物。另一原因是攝影術的發明已不必再求畫家辛苦的去記錄肉眼所見的形象。畢竟巨細無遺的寫實功夫只是技巧而已，況且此種技巧在文藝復興時代早已達到巔峰。

當然抽象畫不是藝術美的極致，因為自人類有歷史紀錄至今，有無數合乎審美原則的具象繪畫，其所以予人美感是憑符合視覺美的各項因素適當配合而成。例如比例、平衡、對比、主次、呼應、節奏等。

約八十年前在瑞士蘇黎世發生的達達主義，旨在反對一切理性及傳統，當然徹底破壞人類既有的審美標準，對「美術」產生極大的負面效應。今日的所有反智繪畫實際上是在模仿達達主義，絕非創新；而且不須理會任何規則及法度，無疑是選擇了毫無難度的膚淺道路，任何人都能做到。

傳統中國寫意畫早就領先現代西畫

以上述二十世紀西畫轉向畫平面上的視覺元素組織標準來看，則中國寫意畫早就領先。例如寫意國畫素來不理會透視及解剖，造型十分平面化、符號化及注重筆墨之抽象美。筆墨之注重疏密、虛實之對比組織均是以畫平面為「表演舞台」，特別是在畫面題字就是在肯定畫面不是透明的平面。以上各點都是現代西畫突破的重點，唯一不同的是中國寫意畫從未向純抽象方向走，原因是寫意國畫已有充分的高度筆墨抽象美，加上既有的創造性意象美，達到相當高度的審美標準。至於寫意國畫是否要模仿現代抽象西畫，就牽涉到本文開頭所提到的正確判斷問題。

引致寫意國畫與現代西畫明顯不同之處是東西兩個文化不同體系的差別，為了簡單明瞭起見，我只提出寫意國畫不同於現代西畫的三大重要差別：

1. 氣韻生動──強調整體性的嚴密筆墨組織，並予人高度生命力感覺。因而令人獲得至高審美享受。

2. 骨法用筆──借用優質的中國書法用筆，直達「氣」的根源。

3. 虛實相生──注重畫面無筆墨處及少筆墨處的安排，使畫面靈動而獲得「韻」味。

「氣韻生動」是國畫的高目標，「骨法用筆」及「虛實相生」不過是增加達到氣韻生動目標的重要手段而已。

董其昌的「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及倪瓚的「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豈復較其似與否」之主張都在說明藝術美（視覺美）應該超越自然美（現實美）。

藝術美應超越自然美

既然現代西畫及寫意國畫都強調藝術美是超越自然美，則畫家在不被動描繪客觀現實時憑什麼組織畫面？筆者認為除特別注重創造性的造型美之外，須注意下列八大規覺美法則：統一、比例、平衡、對比、節奏、主次、呼應、變化。

高度審美感與此八大因素多寡成正比。無論中西畫如果只有其中一二項則一定不耐看，也就是無法吸引觀眾多看幾眼。至此各位畫家自己可審查有否運用過上述超越時代的金科玉律。

香港畫壇現有的缺失

現在大家應明白不論中西畫都是應該做到合乎審美感的視覺美目標。正如同新聞報導不是文學，客觀描繪現實的藝術境界不高。假如我們熟讀現代西畫史及中國繪畫史，就不會只作模仿現實的繪畫，因此香港中西畫家第一步必須從記錄現實的形及空間之觀念中解放出來。

不僅是西畫不應再以西方素描功力來作畫，即使作中國畫更不應該用寫實觀念作畫，因為歷代中國畫論早已清楚指出繪畫的高境界絕非寫實。除非不懂欣賞歷代國畫大師的傑作，否則不會無此判斷力。

但是香港尚有很多非寫實的中西畫家，他們又有什麼困境？玆分析如後。

1. 中國水墨畫媒介

傳統國畫──一個傳統國畫家一生局限當今老師傳授的技法，是狹窄的自困，因為現在有大量的畫冊及畫論書籍可供參考學習，凡經得起歷史考驗而留傳下來的作品，內涵都很深厚。對於很多中國畫家不知取法乎上，十分可惜。

新派水墨畫──此派以呂壽琨及劉國松為領導人物，他們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可以說跟隨西方抽象表現主義的路線，不過以水墨代替西方的油彩或乳膠彩而已，與中國畫的傳統沒有關係，劉國松甚至提出「革毛筆的命」口號，他們的弟子都是通過中文大學的短期校外課程而得到初級的點線面等視覺組織知識。因為沒有明確的理論依據，只憑個別畫家的感覺摸索，二十多年來幾乎原地踏步，沒有進展。新派水墨畫家除了不懂或輕視毛筆所能發揮的豐富內涵外，即使對其所標榜的「水」與「墨」的運用大多數是門外漢，很少發揮中國水墨畫中水與墨的獨特魅力。

2. 西畫媒介

香港是一個十分西化的地方，包括教育制度、社會風俗、資訊接收各方面。當今西方繪畫界所流行的是：各出奇謀做到與眾不同，至於對重要的審美因素反而忽視了。此風傳染到香港畫壇，可說幾乎病入膏肓。很多西畫相當於粵語的「無哩頭」作品，即反智作品，正如筆者上文已提及當今的反智繪畫是模仿八十年前的達達主義，毫無創意。試想畫家是「萬物之靈」的人類，為何要自己變成好似未成年的兒童般完全不依規則作畫？固然很多兒童畫十分有趣，但兒童畫始終不能當作有價值的藝術品可以與歷代名作並列於美術館。

現在再舉一例子，一個作家寫作時除了言之有物之外，必須精通文法與修辭學，然後有條理的寫畢全文。如果一個作家既不通文法又不研究修辭學，就信口開河及語無倫次的寫作，請問有讀者會看他的文章嗎？所以凡非寫實的畫家如果對筆者所提的統一、比例、平衡、對比、節奏、主次、呼應、變化等視覺美的組織法則毫無研究的話，則只能如兒童般的作反智繪畫。最應警愓的是如果沒有任何規則糊裡糊塗作畫，也就不可能創作出具高度審美感能感動人的作品。有人可能說現在是多元化的時代，可以做任何自己喜歡做的事。不錯，只要你不把它當成高層次藝術品，自我欣賞，絕無問題。

什麼是中國畫家的最佳創作道路？

大家不要誤會筆者提倡繪畫創作必須循規蹈矩，過份理智。中國畫對創作品分四級：能品、妙品、神品、逸品，能品最低，妙品次之，神品為上，逸品是極致。能品即循規蹈矩會得基本技巧，只是一個畫家之先決條件；逐漸由學識及修養使自由度與規則、理智與感情得到平衡，然後逐步推高藝術境界。所謂畫如其人：人俗畫俗，人雅畫雅，人小器則瑣碎，人豁達有器識畫亦隨之有大格局。所以作畫絕非是技巧問題，還須提高做人的素質。

中國畫，特別是寫意畫在世界繪畫史上佔有極崇高的地位。如今因教育制度已經西化，不但從事國畫創作者多對國畫精髓隔膜，而且還有大量人去從事西畫創作，國畫因少人深入研究而衰落。只是西畫的世界中心始終不在東方，在東方作西畫能參考的資料及教育只能有第二手或第三四手等級，故對西畫創作者十分不利，多數只能東施效顰而已。當然人各有志，作西畫者要選擇自己的道路有充分自由。現以在國際出盡鋒頭的電影「臥虎藏龍」為例，它不但創下美國華語片的票房紀錄，而且獲得多項國際獎項。凡是具民族特色的文藝作品，在自己民族看來平平無奇，但是在外國人眼中卻是有獨特個性的藝術。相反的要以類似西方民族風格的文藝作品去競賽，反而被認為不突出了。

人貴有自知之明，所謂知已知彼百戰百勝。能夠發揮自己民族累積的特點及優勢，中國畫家始能屹立於世界與西方畫家各領風騷。現舉一例，中國人以西洋拳與西方人比武，因體力不如人多數輸，但是改用自己獨有的太極拳，則任你有多大體力都能以柔克剛，所謂四兩撥千斤肯定致勝。同理，中國畫家限於文化背景及學習環境，作西畫（包括用西畫觀念的「現代水墨畫」）只能在世界畫壇佔據次等地位。所以我們可以作出正確判斷：用新觀念在保持傳統精粹的中國寫意畫基礎上向前發展是國畫家的最佳創作道路。

（本文發表於《香港視藝》第五期 二零零一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