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已踏入二十一世紀，因為資訊及交通發展奇速，中西文化的互動及交流勢必更進一步。在全球生活一體化的趨勢下，保留並發揚各國藝術的民族特質應更受重視，否則人類的文化生活將趨單調枯燥。全世界旅遊業之所以興盛及賺大錢，是依靠傳統的民族文化藝術來吸引；各地遊客購買大量當地土產及傳統手工藝品，就是找不同於自己的文化感受。

中國當代繪畫受西化程度甚烈，是因為中國教育制度嚴重缺乏正確傳統中國書畫傳授所致。一般人士包括國畫家在內對國畫精髓的認識逐漸隔膜，筆者現以清代四僧作品分析國畫之優點，使讀者了解國畫在視覺元素組織上早已領先西畫。

一、弘仁「山水畫冊」

弘仁原來的姓名是江韜，出家後法名弘仁，號漸江學人、漸江僧，原名逐漸隱沒。其畫風源自元代倪雲林的高逸山水。此畫是其山水畫冊頁之作品，十分簡煉。二十世紀國畫因受寫實西畫之害，很多國畫家採用了描述現實視覺空間的近濃遠淡的手法。畫家因此變得被動而不能自由處理墨韻，即使著名近代畫家如傅抱石等也墮入「近濃遠淡」的陷阱。

弘仁此畫明顯不理會近濃遠淡的現實現覺效果。請看右方近中遠三層山的墨色是白、黑、灰，完全不依現實視覺經驗。在黑色的中層山有白色瀑布，是三層山中對比最強烈之處，其目的是要平衡左下方叢樹及坡台的視覺強度，否則全畫失去穩定感。

右方之山石之所以留有大面積空白處，是因為左方十分「密」。因此右方山石就要強調「疏」，藉留大幅無皴的空白以達到強烈的疏密對比。此種明快節奏的藝術空間處理，無疑是領先西方現代繪畫的。

弘仁 - 山水畫冊

二、髡殘「松巖樓閣」

髡殘，俗姓劉，宇石谿，秉性孤耿剛烈，程正揆形容他「性鯁直如五石弓，寡交識，輒終日不語」。此畫亦顯示其孤耿個性，是他作品中少有的簡約之作。全畫焦點置於左下方三棵樹，分別以黑、白、虛表現三種樹葉，全用濃墨的乾筆。畫面大部份用淋漓的破墨法，與焦點所在的三棵樹及房屋之筆墨有強烈的乾濕對比。特別是中景一排樹籠罩於元沛的雲霧中。右方邊緣所留的空位是畫面十分重要的「虛」位，如果沒有此虛位就不能加強由左下至右上的斜向之「勢」。構圖簡單而有豐富內涵之作，非高手難臻此境。

髡殘 - 松巖樓閣

三、八大山人「書畫冊」

八大山人為明朝寧獻王朱權的後裔，明亡後出家為僧，法名傳綮，字雪個，別號甚多，其中以朱耷最著名。早年仰慕董其昌，有大量仿董作品，所以他的山水畫用筆源自董其昌，但最後發展出個人的獨特風格。

筆者現介紹八大山人的一幅花鳥畫冊頁之作，此畫驟眼看來頗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流行的西方抽象畫的構成，但它竟是三百年前的中國畫家的作品！由此可見中華民族是文化藝術十分先進的民族，只是今日已西化的中國年青一輩不清楚自己的歷史而已。此畫的構圖在中國畫上是少見的，採用現代西畫中慣用的畫面分割法，上方是倒懸之荷葉，斜向畫面與小鳥相接，下承象徵石之墨塊與線條。此畫與用畫面分割法的現代西畫明顯不同之處是，予人有生命力的有機整體感，但是用分割法的現代西畫只是類似拼圖的畫面組織，這是由於中西文化不同的哲學背景所致。

元朝倪雲林所言：「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豈復較其似與非」早已是歷代國畫名家的共識，所以八大此畫的荷葉、鳥、石的形態根本不考慮「似」的因素，而是以筆精墨妙達到氣韻生動之目的。

八大山人 - 書畫冊

四、石濤「山水」

石濤名原濟，或稱元濟，其別號達數十之多。其父靖江王朱亨嘉並非皇室世系，只是出身皇族，後因自稱監國受朱家殺害。當時石濤僅四歲，由太監攜帶潛逃，長大後唯一出路是出家為僧。

石濤是四僧中風格變化最多的一位，其作品繁複與簡約都有嘗試。石濤畫語錄是他對國畫美學的重大貢獻，在其畫語錄中有「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為至法」，它的意思是說：至人無法，不是指在創作中不遵循法則，而是說藝術應該是不受死板模式所束縛的自由創作活動，但又處處合乎法則，此種自由與法則的協調互動應是藝術創作極致境界。千萬不要誤解藝術創作可以忽視法則及基礎而反智的亂來一通，那是自欺欺人。

此畫是石濤作品中屬繁複的一類，筆者之所以選此畫是要證明「至人無法，非無法也」。石濤畫語錄理論基石的「一畫論」主要源自老莊的哲學影響。所以他作畫的根據也是筆者一直強調的國畫創作兩大原則：「一陰一陽之謂道」及「道法自然」，也就是貫通宇宙、人生、藝術生命力運動的根本法則。

石濤此畫就是遵循大自然的運行韻律組成畫面：從左下角以樹叢的「較密」為「起」，經過屋頂瓦片的「次密」，到達右方石塊的「最疏」為「承」，向上延伸到有變化叢樹的「最密」，再推進到畫面上方焦點所在的主峰為「轉」，此處是畫面最吸引之處，有山洞、瀑布、濃黑的叢樹，成為全畫的「主」位。最後以右上方的遠山為「合」，完成「轉合」的構圖過程。另外請注意左下角屋頂上方〔即屋後〕樹上的葉子，是用淡墨所作的「夾葉」法來處理的，在畫面上是擔當「虛」的角色。如果此處的樹葉改用濃墨的「點葉」法，則就變得閉塞透不過氣。依此畫的嚴密畫面組織而言，傳統國畫遠勝傳統西畫；即使以現代西畫來說，仍較遜於傳統經典國畫，這是今日華裔畫家應該尊重而極力保存的文化遺產。

石濤 - 山水

能創作出高層次的國畫是艱難的，它必須經過全心全意的投入才有成功的可能。筆者以個人長年研究國畫的心得，認為傳統國畫中有珍寶也有沙石，很多口中常說重視傳統的國畫家並不一定能辨別珍寶與沙石之分。只有在研讀書論畫史及認識中國文化根源後，再深入分析歷代國畫大師的畫面組織始能進入堂奧，如此就能定出個人的恰當創作方向。如果今日的國畫家能普遍深入認識傳統國畫的獨特精髓，則國畫在新世紀中才有可能恢復在世界繪畫史上原有的地位。因為只有在深厚傳統基礎上的創新才經得起歷史的考驗。

（本文發表於《香港視藝》第四期 二零零一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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