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畫是綠色繪畫

國畫在近代一直被新潮人士視為落伍，實際是十分冤枉的事。筆者曾親身體驗受人誤解。自從我大學畢業到留學美國回港後約二十多年，都處於本港前衛藝術圈內。六十年代我曾是現代文學美術協會及中元畫會會員，當今本港的現代藝術前輩，如鄺耀鼎、張義、韓志勳、文樓等人與筆者均是當時的熱心現代藝術工作者。到了八十年代初我完全投入中國畫的研究。從此我與一些從事現代藝術者似乎失去了可討論的共通語言，大家以為我轉向保守及落伍，實際是大錯特錯，主要是一般人沒有真正深入去研究國畫，所以不瞭解我。

中國古畫概念至今仍很「現代」

使我真正認識國畫精粹，是在七十年代未我常赴台北外雙溪的故宮博物院直接觀賞歷代名畫原作以後。中國古畫對我來說是非常現代的，正如非洲原始雕刻對畢加索來說是非常現代的看法一樣。我之所以為中國古畫吸引不是無緣無故的，我認為它非常現代有下列數原因：

（一）如同二十世紀西畫的後印象派、野獸派、表現派及其他很多現代畫派一樣，國畫家在畫面表達的不是肉眼所見的形象。所描繪的形象不受光影及透視學所束縛，因此國畫可以無限伸展空間。由於受中國文化影響，國畫（特別是山水畫）特具的宏觀視野是二十世紀以前的西畫所不及的。國畫用移動視點方法與西方的塞尚及畢加索所表達的四度空間念頗類似。

（二）國畫的筆墨及造型是根據畫面的需要而作主觀的安排。意境或觀念駕臨形似之上。董其昌曾說：「以蹊徑之怪奇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可知國畫是把純視覺效果的「筆精墨妙」置於真山水之上。這與現代西畫注重純視覺元素的組織相同。

（三）國畫肯定畫平面之存在，正如同二十世紀西方繪畫摒棄文藝復興以來所用的「窗戶觀景」觀念，代以強調畫面之平面性（two dimensional）一樣。國畫之所以在畫面上題大量文字，正是肯定「繪畫是在平面上創造的藝術」的觀念。近代有些不懂國畫優點者胡亂在水墨畫上用光影及透視，卻誤以為是對國畫的革新，實際是開倒車。

國畫是綠色繪畫乃受中國文化影響

當今最新的世界思潮是綠色浪潮。它強調世界是一個具整體感的有機體。人類對大自然某些部分不斷的破壞將間接使整個地球不協調而產生弊病。人類的一切生活與運作應該順從大自然規律，從整體出發才會有循環而生生不息的健康生活環境。中國文化的陰陽五行學說及「天人合一」說，是認為人類的行為須與天地萬物相調配和諧才能在一個有機的整體宇宙中循環不息。這古中國觀念與當今最新的綠色思想完全吻合。

國畫是中國文化的產物，所以它是「綠色」的。國畫六法的第一法是氣韻生動。氣韻是頗抽象的，古畫中沒有具體說明如何創作才有氣韻。但從筆者對中國古代名畫的深入分析，認為達到氣韻生動主要是靠「貫氣」及「虛與實之無窮變化」兩點。在此筆者必須指出不是畫面加些雲煙或留些空白就算是表達「虛」。我認為一個沒有掌握「虛」的畫家可以說尚未踏入國畫門檻。試以明朝沈周的《廬山高》為例，我們清楚看到全畫貫氣，各部分脈絡暢通，並在用筆方面處處注意虛與實的節奏變化，所以該畫達致氣韻生動的要求。六法的另一法「經營位置」是國畫特別講究的。現在還有一個錯誤的想法，即以為國畫用寫生才有時代氣息。但是國畫的氣韻生動根本不能靠寫生達到。要做到「貫氣」及「虛與實的無窮變化」則一定要獨立於肉眼所見的實境之外，運用六法之一「經營位置」法則來處理各視覺元素的整體節奏感。所以正宗的國畫，特別是山水畫，幾乎是縮影的宇宙，它是一個具整體感的有機畫面：筆與筆、墨與墨、形與形、以及有形與無形，互相之間都有密切的虛實呼應關係。此具有整體感的有機畫面是中國文化的產物，領先於綠色思想。

國畫六法之另一重要法則是「骨法用筆」，即是說具高品質的線條是國畫的骨架，否則全畫輕浮鬆軟。如果懂得中國書法篆隸行草的用筆，就容易瞭解國畫線條的要求。最近筆者讀到一位專欄畫評人談國畫用筆標準，他說：「這並不神秘，不外是用筆多輕重徐疾的節奏變化。」如果照他的標準，一個外國人或學畫新手就能輕易掌握國畫用筆訣竅。可惜畫評人只觸到表皮，未曾涉及用筆的實質。高品質的國畫線條要求達到平、圓、留、重、變。換言之，劣質的線條則有「不穩」、「扁薄」、「飄滑」、「輕浮」、「呆板」的弊病。一個不會把意念貫注在毛筆尖端而信手下筆的「畫家」，即使做到用筆輕重徐疾，也始終停留在皮相階段。

經常從事國畫創作有益身心

中國書畫均是以潛意念運氣的獨特線條藝術。一般書畫家是習慣成自然，自己並不知道所寫出來的線條是以潛意念運氣操作的結果。以懸腕用柔軟的羊亳可以寫出遒勁挺拔及沉著渾厚的線條，不是靠運氣如何能達致？由於經常運氣作書畫，所以中國書畫家多安享長壽。國畫是以毛筆蘸水墨作畫，顏色只處於次要地位，甚至可以完全不用。此正是國畫重質輕華麗外表的結果。水墨在宣紙上有極豐富複雜的變化，故有「水墨為上」的說法，今日我們知道很多顏色含有毒素，大量應用不但污染環境，並對健康有害。

國畫因深受中國文化影響，追求悠靜怡悅的意境。如能遠離喧鬧的市區，一邊聽輕快的音樂，泡一壺好茶，在明窗淨几前，手握毛筆向雪白的宣紙落下明快的筆墨，日久畫家的胸襟自然開朗舒暢。這種情境與手握扁畫筆在氣味難聞的油彩或乳膠彩堆中作畫有天淵之別。作水墨畫時不但是精神享受，並能在很短時間內一氣呵成；作油畫則似乎在和污染環長時間搏鬥，況且作畫後的清理工作更令人心煩。

現代繪畫不一定要反映現實事物

現在有很多人包括某些畫評人，常譏諷國畫與時代脫節，是因為它不描寫周圍的現代事物。實際上繪畫藝術到了今天已相當多元化，各種流派並存：具象、抽象、幻想、圖案、新奇、傳統各式各樣的選擇，悉聽尊便。我以為繪畫是「看的藝術」，視覺元素的組織仍應該是最重要的。雖然現代藝術有「觀念藝術」，但它始終不可能成為主流，因為用文字為媒介更易闡釋各種意念，所以是否反映現實生活或環境根本不是問題的核心。試問一位無繪畫基礎的哲學家或文學家所作的畫，是否會比一般畫家的作品更有藝術價值？正如音樂是「聽的藝術」，只要發揮音樂的特性就行，不必去模仿現實世界的各種聲音。筆者認為國畫有其獨特的觀念技法及工具，只要把其特點發揮殆盡，已十分成功。相反的如果忽視它固有的優點，卻去模仿其他畫種特有的形式與內容，是吃力不討好。正如京劇不能要求它達到電影的效果一樣。從事國畫創作如能做到符合綠色要求，正顯示它是超時空、永恆的，僅此已經十分有意義。人類現今雖生活在高科技環境中，仍渴望接近大自然，使身心有所調劑，更不會因常去接近大自然而被譏為落伍。筆者在本文前面已提過，現代藝術是多樣化的，在不同文化背景下，用不同工具材料，自會產生不同形式與內容的藝術。硬要國畫向現代西畫看齊是很不合理的想法，況且正如筆者分析，它是很現代的藝術，在它原有的基礎上大有發展的餘地。

綠色繪畫應是另一新藝術浪潮

國畫除了具有綠色特徵外，並使人去做一個正人君子。歷代大師的作品都以具有風神骨氣者為上，妍美媚俗者為下。一些稱為「神品」的畫都具有平和簡靜、瀟灑飄逸的韻味。一個國畫家的學識、修養、人品、器度都會在畫中顯示出來。換言之，一個不學無術、重功利、浮誇的國畫家是永遠無法攀登藝術高峰的。

筆者認為目前很多國畫或水墨畫不一定符合綠色繪畫標準。我所以把國畫稱做綠色繪畫主要有三項原因：（一）對畫家身心有益；（二）不污染環境；（三）畫面組織注重筆墨與造型之氣韻生動的整體關係，即各部分脈絡暢通以達到天人合一的和諧境界。符合以上原則的綠色繪畫在目前來說是前衛的。除國畫外，當今之世沒有另一個畫種更符合綠色標準。國人今後從事綠色繪畫不但在進行一項現代藝術創作，而且正走向一個健康人生。

回顧西方現代繪畫的發展，到目前已經十分多元化，各派和平共存。它對於其他的文化覺得有利於本身發展的都容易接納，如非洲雕刻、日本木版畫、未開化的土著文化、中國的禪都曾為西方現代繪畫所吸引。可是西方現代藝術雖然吸收其他文化因素，不過仍以他們自己文化為本位而發展成另一種西方繪畫。綠色繪畫照理說遲早會成為流行藝術浪潮，因為視覺藝術一定會受到當時流行思潮影響而演變。國畫既然已經是綠色繪畫，國人是否應該早日肯定並領先潮流，還是等待西方繪畫吸收而演變成為另一新西方繪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