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今國人普遍不瞭解中國水墨畫的優點

六零年自台灣師範大學藝術系畢業後，我即返香港從事教育工作。六五年獲美國芝加哥藝術學院繪畫碩士後，旋即回香港，受聘於香港中文大學校外進修學院，主持藝術課程至今，為香港培養不少藝術及設計人才，影響甚大。六十年代我是香港最著名視覺藝術團體「中元畫會」創會會員，當時會員都成為目前香港現代藝術前輩。

由於工作需要組織各類藝術課程，我逐漸深入探討究竟甚麼是中國水墨畫精粹？也因此使我感到惋惜的是如今一般民眾，甚至已享有聲名的很多水墨畫家並未真正瞭解中國畫的優點，於是目前中國畫的演變在混亂中迷失方向。多元化固然是現代社會的發展情況，但如果以此為藉口，不尊重或根本不瞭解傳統國畫優點，則其發展就好似無根的浮萍一樣很快飄流無蹤，絕無可能如同百年大樹般逐漸茁長成氣魄宏偉的藝術。

二、 何為中國畫傳統的優點

認識中國畫的優點應由１.美術史，２.原作分析，３.畫論三方面互為印證而歸納出來。為了容易推動中國水墨畫教育走向正確道路，近年我在香港以扼要精簡原則，提出中國畫四大要素，要學生去遵循：筆墨、意境、氣勢、虛靈。其細節簡列如下。

一）筆墨：筆指骨法用筆，也就是以優質線條作為支撐國畫的骨架。換言之，劣質線條絕不能建立成優質的國畫。優質線條應達到黃賓虹所主張的平、圓、留、重、變，墨色則須具備乾濕、濃淡、枯潤等多層次變化。

二）意境：意是指國畫是意象的繪畫，絕非客觀視覺經驗的重現，即不是「抄形」而是「造形」。境是指創造脫俗（寧拙毋巧）的境界。因此優良的中國水墨畫，是以大自然為觸媒，憑籍卓越的造型能力及緊湊的構圖方法，始能創出不同於客觀視覺經驗的理想意象與境界。

三）氣勢：氣是中國文化特有的因素，並使中國繪畫達到高超的藝術層次。國畫具天人合一的整全感正是由「貫氣」所促成。要求貫氣首先須做到用筆有氣、有力，其次是筆墨之間必須有連貫與呼應。能貫氣始能「造勢」。沒有氣勢的水墨畫必定鬆散紊亂。另外，過份瑣碎也會損害畫中之氣與勢。換言之，大勢比細節重要得多。

四）虛靈：虛亦為中國畫特有之藝術手法。一般人只會處理「實」，不懂如何掌握「虛」。初學者宜多體會「虛筆」的運用，就能漸入佳境。空白的分佈情況亦是初學者須特別留意的要點。靈是指靈活有變化，避免呆板、滯礙。能夠減少束縛及增加想像力就會對「靈活」的運用大有幫助。虛靈處理得好，必有近乎大自然的節奏感。

三、 中國水墨畫是否可以中西合璧為創新途徑

現在很多水墨畫家都強調中西合璧為創新的途徑，實際上是一件十分不易做到的事。首先，必須對現代西畫及傳統中國畫兩者分別從理論、實踐、美術史三方面有徹底的瞭解，然後取長捨短，如此嘗試中西合璧始有成功的希望。否則只是表面的胡亂混合，反而變成不中不西，沒有兩者的優點，也就成為膚淺的不倫不類。中國成語有「非驢非馬」，即說有些事物是不應隨便混合的。譬如，上等中國茶與西方優質咖啡都有它本身的特質，如果我們把兩者混合來喝，茶的清香一定為濃郁的咖啡味完全遮蓋。中國畫也同中國茶一樣，假如把西畫的色彩與造型觀念強加於中國畫上，也會遮沒中國畫獨有的優點，如筆墨、虛靈、氣韻等。

在水墨畫的中西合璧道路上必須把主賓位置先分清楚。很多反賓為主而看來似乎創新的中國畫，其實是現代西畫的翻版，這在整個中國繪畫發展史上是沒有甚麼價值可言。

四、 我本人為何由現代西畫轉向中國水墨畫

五十年代除了中國大陸外，台灣師範大學藝術系是培育傑出畫家的搖籃。現在六十歲左右居住於港、台、紐約、巴黎的傑出華裔畫家多畢業於台灣師大。本人於六零年也畢業於該校藝術系。回想該系的教學法，甚平凡無奇。主要是學生之間自學風氣濃厚，都願作新嘗試，也多以留學歐美或赴世界藝術大都會去奮鬥為心願。當時趙無極之聞名世界也可說是對青年畫家的鼓勵及吸引。六三年我有幸赴美國一流藝術學府深造，經過兩年苦讀，對於現代西畫演變的來龍去脈已瞭如指掌，並清楚知道如趙無極般的聞名西方藝擅是巧逢千載難得機緣。因為四五十年代抽象表現主義當時得令，在西方獨領風騷，其審美觀是近代西方畫派中與中國傳統寫意畫最接近的一次，趙氏輕而易舉借用中國寫意畫的觀念，得到極難逢的中西合璧表現機會而成名。但是當我在六十年代赴美深造時，西方藝擅已有兩三個新畫派替代抽象表現主義，只不過時隔十年，那時趙無極已漸不如以前般受重視。以一個在不同文化背境成長的中國畫家要在西方藝壇急促追趕潮流，精神壓力實在不小。

我逐漸體會到一個畫家要暢快的發展其創作生涯，必定要生活在其所成長的國土上，始能如魚得水。因為繪畫的根源必定與畫家的民族文化背景有深遠的關係。一個二十多歲以後才到達西方的中國畫家，即使對西方美術史有徹底認識，但因文化差距之別，其作品在西方很難有大作為。同理，試問一個二十多歲的西方人士來到中國學習中國畫，有可能成為中國畫的一流畫家嗎？

我該是自歐美取得純藝術的香港第一位繪畫碩士，在六十年代我在本地已是有名的現代畫家，卻在留美回港十二年後毅然放棄現代西畫轉向深入研習中國畫，香港現代藝擅人士甚覺詫異，誤以為我由前衛退回保守。實際理由已如上述，並且認為一個畫家應向高難度挑戰，因為國畫經過歷代名家積累的成就，要想有所超越絕非易事，但是只要有信心，因為今人的腦袋並未退化，既然歷代國畫人才輩出，都有超越，如今資訊更發達，只要大家循正確方向去努力，雖然難度甚高，最後仍有可能攀越高峰。

五、 創新必須以消化傳統優點為基礎

中國畫之所以在全人類美術史上有地位，是因為受老莊思想影響的美學以及高品質筆墨技巧所產生的獨特藝術視覺效果所致。該效果如改用西畫工具材料去創作是一定做不到的。如果失去中國畫原有的美學思想及筆墨視覺效果，則它在世界美術史原有的獨特優勢肯定消失。棄已之所長，卻以己之所短與彼之所長較量，會思考者都不會去做。因此，中國水墨畫的創新必須以消化傳統優點為基礎，其目的無非為了發展得有深度，並且能保留其舉世無雙的藝術特徵。換言之，只求新不講質，不是良好發展。如果對「舊」的傳統精華沒有透徹的認識，如何能創出比「舊」更好的「新」呢？近代甚多「新」國畫之所以走歪路，就是在於沒有真正認識「舊」。其關鍵是不明白「筆墨性繪畫秩序」的重要，誤以非筆墨性秩序或以事物的客觀視覺表象之秩序為改革國畫之手段。如此會使中國水墨畫歷代積累的深厚內涵中斷不繼，並將陷中國畫傳統之優點於萬劫不復之境，此是愛護中華文化者應努力挽救的事。

六、 中國水墨畫將順應「新紀元」之歷史洪流

二十世紀完畢前，西方世界已興起銳不可擋之「新紀元」（New Age）歷史洪流。它主要是以有機之宇宙觀取代近代西方賴以發展之機械化宇宙觀。換言之，它是以近乎東方之靈性哲學概念修正西方之一貫思想模式，達到「天人合一」之新生活境界。基於綠色思想之「新紀元」已沛然蔚為國際運動，不論商業、宗教、政治各界莫不準備在此歷史洪流中擔任重要角色。請參閱另一篇題為「國畫是綠色繪畫」文章，是本人在一九九一年明報月刊七號所發表，它正可說明優質國畫之構思及實踐將可與「新紀元」所揭示之宗旨同步向前。環顧現存世界各畫種，唯有傳統中國水墨畫可以承當此方興未艾歷史洪流中之繪畫旗艦。